只是好好的一人,不在将军府待着,怎么跑到荒山里了,莫不是将军府出了什么事。
宋衍满心疑窦,想要出去问问,刚擡起手,心里却忽地打起退堂鼓来。他都已经“死”了,还管将军府的事情做什么。
见他擡手又放下,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,姜姀心里猜了个七八,忍不住问道:“外头这人你认识?”
答应过以后任何事情再不瞒她,宋衍便同她如实相告。
姜姀蹙了下眉:“将军府的家丁肯定不能无缘无故叛逃。要我说,你就出去旁敲侧击地问问,大不了也同他那样把脸蒙上。”
宋衍偏这时犯起了倔。总觉得他已经“死”了这么长时间,也和将军府割裂了许久,不想再多过问其他。可心中又时不时地记挂起不知惹出什么祸端的大哥,还有不知境况如何的阿爷,总觉得自己这缩头乌龟当得不是办法。
犹豫再三,还是垂下头,摆了两下手:“咱们进屋吧。”
……
夜里,宋衍辗转难眠。
心中做了无数设想,越想便越是担忧老将军的处境。
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孝的孙儿。
幼年时期的他,顽劣,不服管教。被他的大将军爹拿藤条追着打的时候,就会一路跑到他阿爷的园子里去。
阿爷总是将他往身上一抱,仗着老爷子的威压厉声呵斥两句,叫他爹灰溜溜地回到自己屋里去。
五岁那年,大将军战死。他在灵堂的牌位旁哭了整整三日。
一向惯他宠他的老将军,在这之后就摆起了一副严父的态度。他爹没能教成的武艺,由他盯着练习。他爹用惯了的藤条,也被他收到房里。
每当他赖皮打滚,不肯早起演武的时候,那根熟悉的藤条就会一如当初那般,落到他屁股上。这会儿想来,还隐有幻痛。
后来他九岁那年,母亲猝然离世。他更如天塌下来一般,不吃不睡,只知道躺在他母亲的棺椁旁号啕大哭。一直到母亲下葬,他整个人都没能还魂。浑浑噩噩了许多日,被阿爷一顿顶厉害的家法伺候,才终于清醒过来。
夜晚总是容易惹人惆怅。回想起过去和阿爷相处的种种,宋衍心口一阵阵发紧,拥紧被褥,咬住牙不敢大声出气。
姜姀被他窸窸窣窣的响动吵醒:“大半夜的还不睡,熬鹰呢。”
宋衍小心地吁出一口气:“抱歉,把你吵醒了。”
“在想家里的事?”
被她一下戳破,宋衍又喘了口气,将压在腮边的被褥,轻手轻脚地往身下拉了半寸:“还是什么都瞒不过你。”
姜姀笑笑:“何必这么纠结呢。要我说,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,不管你去不去问,它都是固然存在的。又不会因为你藏着躲着,事态就能有所转变。”
宋衍没吭声。姜姀说得总是很有道理,而且直接、犀利,一开口就是入木三分。
沉默许久:“以我对大哥的了解,他只对我有敌意,却从来不会对阿爷有什么恶毒的想法。我倒是不担心阿爷的生命安全,只是怕他吃不饱,睡不好,又要因为我没了的事,时时刻刻忧心。”
“这话是你自己说的,我想你已经做好决定了吧。”姜姀道,“要实在觉得不放心,那便等那家人住进来以后,再找个机会好好问问。”
“好。”宋衍轻笑,“我已有决断,但也都听你的。”
*
此后几日,姜姀忙着做竹编。
宋衍和小果一如往常那般跟着。只是上下山,出门的时候,宋衍都会拿斗笠将自己罩上。斗笠遮去了半张脸,便是叫人看去,也只能认出一个尖尖的下巴,别的什么都看不明晰。
除却竹编,家里的菜园子也需要人打点。
宋衍没事的时候就会带着小果下来除草。土地肥沃,野草也疯长,基本上隔个两三日就得把地里的野草薅上一薅。
往河对面看去,工人们效率奇高。才四日过去,就建起了四四方方的屋墙和院墙,再隔个一日,屋顶上的瓦片也铺好了。
小果好几次跑过去凑热闹。眼见门窗、桌椅、床铺、石磨、水缸,还有日常用的柴米油盐酱醋,一样一样地运来擡进去。
到了第六日,就见着这间屋子崭新地落地,礼成了。
第七日,工匠们没再过来。倒碰上了这家的住家乔迁新居,一行人大包小包风风火火地从山下过来。
姜姀这会儿正打算上山,就和上来的四人正正打了个照面。
今日的李贵生没戴包巾,只用斗笠粗粗一挡,也没挡得多严实,露出了高挺的半截鼻梁和四方的下巴,以及下巴上刚出芽的须子。
他不再身着棉衣,换了一身与土色相近的麻布衣裳,面上没有丝毫的钩绣纹饰,看着近乎与泥壤地融为一体。
身旁,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也是同样的装束。一行人原本还有说有笑喜笑颜开,却在看见姜姀的刹那,齐齐地止住了笑闹声。
李贵生朝四下里张望了一番。见只有姜姀和一个比自家娃儿还小的孩子,登时放松了戒心,仰起脸,将斗笠从头上摘下来:“近日来去匆忙,都没机会和娘子打上照面,今日总算碰上了。”姜姀这才见着他的全貌。
李贵生生得一张极为宽阔的面庞,一方面骨瞧着足有他媳妇的两倍大。因此整个人瞧着,个儿高,骨架子宽,皮肤也黝黑得跟烧了一半的炭似的,笑起来眼尾沟沟壑壑,是很标准的武夫长相。
他的媳妇孩子也随他将斗笠摘下。媳妇长得略丰腴些,面上白白净净,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得像一对月牙。
再看他的一对孩子,圆圆胖胖,脸颊上肉嘟嘟的,让人忍不住想上前掐上一把。
这两个孩子的身高差不太多,虽性别有异,模样却是十分相像。姜姀吃惊道:“这俩孩子是双生胎?郎君真是好福气。”
李贵生笑着点头:“借娘子吉言。话说娘子可是独自带孩子在山里住着?我这几日瞧着,也没见到有旁的人在。”
“家里还有个男人。”
她本想扯谎说是她夫君,碍于宋衍还在听墙角,怎么都开不了这个口。只好用“男人”这种通用词汇,将他的称谓一笔带过。
“哦?”李贵生挑了下眉,一双眼睛禁不住,向着门后张望去。
姜姀侧身往门前一挡,同他解释:“不过他是个哑巴,近日吃了多熏食,面上又发了痈疮。他性子本就内敛,又怕脸上的痈疮吓到旁人,便一直在屋子里躲着不肯出来。”
李贵生轻咳一声:“还有这事。”
他自觉这事儿涉及邻里间的隐私,便没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,而是将自己家里的几位挨个介绍了一番。
没用化名,还是介绍自己叫“李贵生”。他的妻子名“秀婉”,嫁人之后便随了夫姓。两个孩子一个叫“李与”,一个叫“李霜”,虚九岁,比小果年长些许。
姜姀便也替自家的几位做了个自我介绍。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好听的化名,便戏称宋衍叫“宋二狗”。
反正村里山里读过书的屈指可数,大多为了自家娃儿好养活,取名取得也糙贱。叫二狗这名儿,显得也更接地气。
三个孩子知道了各自的姓名,围聚在一起,各个儿眼底亮晶晶的,都激动得很。
李贵生道:“我本以为这趟搬来山里,家里两个孩子要没伴了。没想到阿姀娘子家里竟也有个年龄相仿的娃娃。”
“可不是么。前几日刚听说对门来了住家,可把这孩子高兴坏了。山里就是孩子少,这下好,互相间都有个伴。”
一直没出声的李秀婉开了口:“这座山里,可还有别的人家?”
“有。”姜姀手指草屋西面蜿蜒上扬的小径,“顺着台阶上去还有一户人家,我们和那家人也时常往来。这不,今日又要过去了。”
李秀婉听得眯起了眼:“晓得了。那我一会儿多准备些红鸡蛋。在山下的时候听说,这一带家有喜事,都是得分鸡蛋的。山下的隔太远分不成,自个儿山上的总是得送到了才好。”
“秀婉姐有心了。”
一旁站着的李贵生,脸色却忽地不好。只见他擡头看了山道一眼,随后微微偏了下头,视线移至自己受伤的那只胳膊,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。
姜姀只当没看到,拉过小果的手,在她的掌心轻按了一下。
心领神会的小人儿扭了下身子:“娘,我想去找阿公阿婆他们了。”
“好,好。这就走。”
两个大人见状也不好再留人,都跟着笑起来。
拜别过后,姜姀目送他们进屋,转身轻叩了两下院门。
宋衍就躲在院门后,此刻脸上阴恻恻的:“阿姀,你倒是说得头头是道。名二狗,哑巴,长疮,在人面前,一点儿不说我句好。”
“这不是做戏要做全套么。这样你出了这个院门,不用与人交流,还能有个正经的由头把脸遮上。多好。不过话说回来,他们人已经搬来,时候也差不多到了。你这一肚子疑惑,打算什么解解?”
宋衍垂下眼帘:“不急,再观望两日。总得先确定这人对咱们无害,也不会暴露我的行踪,才好去问问情况。”
姜姀知道,他这是又怂了。这一步总得靠他自己迈出去,她就算再恨铁不成钢,也不能随随便便替人做了这个决定。
况且她在电视里见过,古代的世家大族的确错综复杂。她从前是个现代人,现在是个山野村妇。不管她是什么身份,都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家族间的尔虞我诈。
也罢,那就不理了,叫他自个儿看着办吧。
三人如惯常般阖门上山。却没见,对门的李贵生趴在门后,面色凝重地朝他们这边看了又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