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7章第77章荧惑守心
“那日,东宫有拿你问罪吗?”谢言昭问。
一提及东宫,应子清看了眼那个方向。
那是大明宫的方向。
东宫被要求卸除兵甲,进宫侍奉的消息,在小范围隐秘地传开。
谢言昭也收到这条秘密消息。
她那样在意,谢言昭觉得有毒虫,在噬咬他的心。
倏尔吹来一阵强劲的狂风,乌云笼罩上空,天空暗了下来。
应子清无端的被这阵风,吹得神思慌乱,她心不在焉解释:“没有,东宫并没有为难我。谢大人,东宫并非外界传言的暴戾之人……”
谢言昭打断她:“如果那日我答应你,与你结交,你会如何?”
应子清回过头,不解道:“现在也不晚。”
谢言昭却想,晚了。
普济寺那个时候,她的眉眼,好似一捧澄净的初雪,纯粹而干净。如今的她,眼里多了份忧虑。她频频望向大明宫的方向,望穿秋水,寻找别人的身影。
谢言昭将手负在身后,跟着眺望大明宫的方向:“你在担心东宫?东宫既然敢训练亲兵,就该想到会有今日。”
应子清的眉梢,不安地跳了下。
狂风将谢言昭墨色袍角,吹得猎猎作响,在他身后,阴沉沉的雨云,滚滚而来,沉甸甸向下压。
谢言昭面色白若羊脂玉,身姿颀长,嗓音冷然:“今日,圣人召唤的,不仅是东宫,还有安景王。只不过,申公公亲自捧了圣人的旨意,到了王府,却发现那里,已经空无一人。你知道为什么?”
“安景王在无旨意的情况下,集结大批兵马,私自返回玉川郡。听说玉川郡的兵将,亦是蠢蠢欲动。”谢言昭看着她,一字一句,“你与东宫做的事情,不可能瞒天过海。”
应子清紧紧盯着他:“你还知道什么?”
那双向来灵动漂亮的双眸,潋滟起忧惧之色,谢言昭看得难受,他想为她抚平眉心,却把手指悄悄蜷紧:“今日,长安城会出事,会出大事。”
谢言昭不该说的,不论是以他的身份,还是以他与刘弘煦的交情。可是他贪恋应子清的注视,不知不觉想多说一些,唯有如此,才能引得她一直看着他:“数日前,安景王给刘弘煦留下万人精兵。这批精兵,每日扮作出城的商人农夫,驻扎在长安城不远处。”
应子清睁大眼睛:“这是什么意思?他们预备围困京师?!”
安景王谋反是必然的,但按照她的预想,他应该撤回玉川郡,在自己的根据地起兵反叛,如此方能稳扎稳打。不知道该说安景王胆大冒进,还是为了攻其不备,出其不意,他竟然敢在长安城云集兵马。
更令她惊讶的是,谢言昭对此一清二楚,可他看起来无动于衷。
仿佛看出应子清的困惑,谢言昭温声解释:“这场纷争,是刘氏皇族内政,他们自有解决之道。即便皇位易主,亦不能轻易左右我等。”
谢言昭的话,说的客气委婉,实则向她表明,这场皇家内部动乱,他们这帮世家,决定作壁上观,不打算卷入其中。
反正皇帝王朝换了一茬又一茬,陈郡谢氏的底蕴根基依旧深厚,屹立于世,轻易不能动摇。
“那窦兰芷呢?”应子清追问。
“她是窦氏。”谢言昭淡然道。
他说得简单,应子清却听明白了。窦氏亦是世家,窦兰芷只会跟她的家人站在一起,冷眼旁观。
松云雅集那日对话,言犹在耳,应子清对窦氏的选择有些怀疑,但没有往下问。
应子清仍觉得不可置信:“安景王这就谋反了……”
“谋反?那可是弑君的大罪,安景王不会那么傻,主动背起一个谋反的罪名。”谢言昭说,“安景王会先找一个出兵的借口,他打出的口号,是废黜太子。”
说完之后,谢言昭才发觉,他有些痛快:“他们说太子是‘荧惑转世’——你知道荧惑吗?此星色泽荧荧似火,仿若赤帝手中燃烧的真火,它的行踪轨迹又诡谲多变,自古便被视作为不祥之兆。故而,荧惑又有‘罚星’之名。星象说荧惑主掌杀伐,而太子刘之衍正是荧惑转世,他的出现,会使天下陷入战乱。”①
先前谢凝荷告诉她,有得道高僧曾点评,太子杀戮之气太过。尔后又有谶语,大晋传至三世,便会走向覆灭。此番荧惑转世之论再出,仿佛桩桩件件,都将矛头,齐齐对准太子。
有时候应子清也恍惚了,种种谶语、神异之说,到底是各路人偶然编造,还是冥冥之中,刘之衍确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性?
应子清摇摇头,忍不住否认:“这种怪力乱神之说,就是无稽之谈,根本站不住脚。庆帝怎么可能因为一句儿戏,随随便便废太子?”
可是说完,她心里也泛起迷惘。
毕竟,在这群人眼中,星象之说神圣至极,仿若金科玉律,就连帝王,也要受制于此。而她自己,不也是被神秘力量送到这里来的吗?也许在玄之又玄的事情上,以往的常识,不再起作用。
谢言昭接下来的话,带出数九寒天才有的冰冷之意:“不,安景王搬出的,是‘荧惑守心’之说。这个心宿,指的是帝星。荧惑的力量,强大且充满危险,就连帝星也感到恐惧。它一直盯视威慑帝星,意图取而代之。你试想一下,庆帝常年缠绵病榻,如果他听到这个说法,会如何看待太子?”
他的话好似有什么东西,刺得应子清心脏倏然一跳。电光火石之间,她将谢言昭今日说的所有的话,全部串联起来。
不好,他们被设计了!
傅太后突然病重,星象之说恰好兴起,哪有那么凑巧?
刘之衍被要求解除兵甲护卫,独自一人入宫。今日刘弘煦定会出兵,围困长安城,当他兵临城下,借“荧惑守心”之说大做文章,威逼沉疴难期的病弱天子,废黜太子!
废去一个冥冥之中影响自己生病的太子,庆帝会如何做?
威逼利诱之下,他难保会答应!
这才是安景王蛰伏数日,按兵不动,精心筹谋出来的真正计划!
至于窦谢乃至其他世家,或多或少收获消息,但就如千百年来无数次做的那样,他们冷眼旁观这场风云变幻,静看刘氏皇族自相残杀,直至厮杀出一位新皇。到那时,他们才会决定,该以什么样的姿态,依附新皇。
应子清猝然回首,天空中一声闷雷,轰然炸响,惊得人心头一颤。
却没有下雨,极目远眺,阴沉厚重的雨云,在远处肆意翻滚,与地平线模糊交接。天地之间,笼罩着一股压抑窒息的氛围,骤然扑面而来的狂风,吹得人心惶惶。
不再耽搁,应子清转身离开,但被谢言昭追上:“快下雨了,你要去哪?”
“多谢谢大人今日所言。”应子清擡起眼,她的脸色苍白如雪,更显得那双眼睛亮得逼人,“我要做点什么。”
谢言昭扫了眼应子清,绯红轻纱勾勒出少女柔弱薄软的肩膀:“你能做什么?”
“长安城马上遭遇大难,城中百姓蒙在鼓里,本该保护京师的禁卫军一无所觉,你说我做什么!”应子清三两步跑了起来,眼中迸射绝决绝的光,“迎战!”
谢言昭听得微怔,原本到了嘴边,关于女子该如何行事的话,悄然咽下,他脱口道:“你想要什么帮助,尽管找我。”
应子清向他投去一眼,没有作声。
—
宰相府的庭院,自是一派古朴典雅,白墙似雪,灰瓦如鳞。芳草莹绿,树荫郁郁葱葱,铺洒一片清凉之地。有几位侍女身着罗裙,自从葱郁小道款款路过。她们用团扇半掩娇容,彼此交头接耳,小声欢笑。
偶尔响起一声轻柔雀跃的啁啾,花草随风轻轻摇摆。
一切看起来是那样的宁静祥和。
应子清匆匆疾驰而往,只觉得自己的心情惶惶不可终日,与周遭的平静格格不入。
在回廊左拐右找,终于在在书房找到薛宰相。
薛正源端坐在阴影里,从幽暗之处,威严地注视眼前的女官:“你可知道,自己在说什么?”
见他是这个反应,应子清心中一沉:“薛宰相是不是不相信,您大可以去城门之外调查一番……”
“你指控的人,是安景王,你还声称世子正在长安城外,妄图逼宫,废黜太子。”薛宰相缓声道,“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?这么重大的事情,可以由武将据实上报,或是由大理寺禀报。但你只是小小女官,本相不可能听信你的三言两语,大动干戈。”
她没有真凭实据,应子清当即想到。
她是根据谢言昭的话,作出推断。
她说的这些事,还没有发生,可是等事情发生的那一刻,一切都晚了。
薛宰相从位置上站起来,他投下的影子,比屋内交错的阴影还要深沉:“应司直,你于我小儿有恩,念及这份恩情,我才有这番告诫。否则,就凭你刚才毫无根据的疯话,我此刻就能以‘扰乱朝纲’的罪名,命人将你拿下,打入大牢。”
应子清不确定,薛宰相是不是觉得她在说胡话,还是不想插手。
但她显然,不能从薛宰相这里,寻求她需要的帮助。
应子清微微屈膝,行了一礼:“薛宰相,事态严峻,我在此向您发出警示,还请您务必放在心上,不可大意。”
应子清不再耽搁,转身离开。
薛宰相与谢言昭沉默地站在阴影的深处,凝视她决然的背影。
应子清携着语兰出了宰相府,在门口,应子清扶着她,让她先上马车,她问:“你与薛沛南说清楚了?”
语兰点点头,语气悲伤:“说清楚了,从此以后,我与薛公子再无干系。”
应子清看了她一眼,目光有些温柔,她说:“让马夫送你回去,回去以后,你与香巧一起,将东宫大门紧锁。不论外面发生什么事,听到什么可怕的声音,你们都不许跑出来。”
刘弘煦的目标是东宫,东宫却不止刘之衍一个人,还有府邸里一干人等。倘若刘弘煦的亲兵攻破长安城的城门,东宫里大大小小几百人口,首当其冲,第一个遭殃。
不论如何,她都不可能什么事都不做,坐以待毙。
那一刻,语兰下意识抓回应子清的手,她声音不由发颤,听起来有些尖锐:“子清姐姐,为什么这么说?发生什么事情了?我回去?那你去哪?”
应子清没回答,她冷然收回手,微微扬起下颔:“驾车!务必安全送回东宫!”
马夫听命,拉紧缰绳,前方的骏马骤然嘶鸣。语兰手指紧紧抓住车身,从车窗探出头,一双剪水秋瞳盈着水光,应子清的身影在她眼中越来越模糊。
层层乌云中,倾泻出些许夕阳光,不亮,反而更加压抑,地面刮起一阵大风,卷起沉沙。
苍凛单膝跪在一旁,唇边似笑非笑:“应司直大人,接下来我们要去哪?”
应子清系上玄色披风,将防风的帽子拉下,遮住半张脸:“永安门。”
大晋朝的长安城,矗立八道至关重要的城门,每道城门对应不同的方位,与八卦极其相似。其中,永安门在所有城门之中,占据最独特最重要的的位置,因为它距离大明宫的路线最短。
倘若铁蹄撞开永安门,便会如入无人之境般,长驱直入。士兵可以在转瞬间,风驰电掣,突破大明宫宫门,手持刀兵,直逼到庆帝眼皮底下,将整个帝国逼入生死存亡的绝境。
永安永安,不止是带有祝福意愿的吉祥名,更是各个帝王心中的低语祈祷。
安景王留给刘弘煦的士兵,多不过十万禁卫军,他若是打算围困长安城,只能择一城门,集中兵力全力突破。
那道城门,只能是永安门。
巨石垒就的城门基石,深深扎根于大地,坚硬如磐石。而它身若游龙,巍峨挺拔,一眼望不到底,游龙身躯一摆,能把千军万马,抵御在城防之外。
永安城门有数丈之厚,朱红城门上的铆钉,密密齐整,泛着冷硬的幽光。
普通人从城墙门洞经过,渺小如蚂蚁。
可是,就如茅与盾,再强大厚重的城门,似乎也有被攻破的一天。而它的弱点,只稍轻轻一击,就如纸糊的一样轰然倒塌。
这个弱点,就在眼前。
绯云骢似是嗅到危险,摇头摆尾,不安地刨蹄。
影枭,夜鹰以及萧萍山,还有一众严正以待的东宫亲兵,身着黑底银纹甲胄,手持长矛刀戈,在应子清身后一字排开。
应子清把能带来的人全带来了,此刻她亟需人手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,成为她屹立风雨飘摇前夕的底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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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安城门城墙厚重,再毒辣的日头,也晒不进城楼内部。
贾大勋抱着长矛,靠着阴影深处冰凉宜人的石头,闭门养神。
他们这些个值守城门的小兵,在夏季的大太阳底下,烤了大半日,魂魄都丢了一半。夕阳快出来了,他们这些值白班的,早就饥肠辘辘,又热又困,贾大勋趁着在换防之前,打个盹。
突然,贾大勋的腿挨了一踢,没留神,差点跪了下去。
一个中年模样的矮胖男子,冷笑道:“睡、睡,就知道睡觉!我看你睡死在这里算了!没用的东西!”
贾大勋正想开骂,一看是城防都头赵潜,语气软和下来,陪笑道:“头儿,我没睡,没睡,闭着眼,休息会儿。”
赵潜对他的殷勤劲儿不以为然,耻笑道:“窝囊废!”
贾大勋嘿嘿笑着,弯着腰给赵潜搬来椅子,请他入座:“头儿,什么兴致这么好?不在高门大户里,舒舒服服地坐着,上我们这遛弯儿来了。”
赵潜接过另一人递来的茶水,喝了口,又呸到地上:“你们这的茶水,怎么有股黄土泡出来的泥渣子味,真够难喝的,别倒水了,不喝!”
贾大勋解释:“哎,是这样,当初修城门,把附近的井水全堵了。这些水是定期运过来的,我们存着大缸子里,烧着喝。日子久了,没人管,那杠子底下爬满了青苔泥鳅虫子,瞧着能养鱼了。”
赵潜一听,恶心得不行,连着呸呸几口:“算了算了,今天我来,是有一档子好事。这不,知道你们平时辛苦劳累,特意来看看你们。这么着,最近左右没事,城门不需要这么多人看守。我呢,打算给你们一天休沐假,让你们回去看看老婆孩子,也享一享天伦之乐。”
贾大勋吃惊:“休沐?”
他们这群守城门的小兵,待遇是最差的,吃的苦干的活是最多的,任劳任怨,任打任骂,还没人给好眼色。贱得跟杂草一样,什么时候交好运了,竟然能休沐!
赵潜挑起眉毛:“怎么?不想要?”
贾大勋赶紧陪笑:“哎哟,头儿您可千万别动怒!要的要的,当然要!这是头儿给的赏赐,我们欢喜还来不及,怎么会不要!”
周围的人涌上来,都弯腰陪笑恭维。
赵潜一脸嫌弃,振开长袖:“滚滚,别靠近我,臭虾烂鱼一样的汗臭,想把老子熏死?赶紧滚!”
旁的人巴不得一声,匆忙把刀兵长矛,归入兵库中,一个个都不想久留。眨眼间,城楼里的值班房,几乎空无一人,全跑了。
孔斌长着一张没脾气的容长脸,双眼狭长,一看便是性格淳厚木讷,但不懂得变通之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