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巳(1 / 2)

上巳

龙三少如何来的,便是如何走的。

繁星点点,夏日晚风轻软。他于檐下静默站立片刻,突然笑出了声。

沈老板啊,沈老板。

彼时龙三少饮了杯中茶,撇撇嘴,答了句自己不收保护费。

沈雾颔首,左手挽袖,右手执笔。在光影里侧脸线条软下来,眉目极认真。

“你小龙人的名号如今在江湖上可是响当当。”

手一擡,白皙手腕上疤痕显露。姜刃垂眸去看,听见他在跟龙三少道喜:“恭喜。”

这是翻过第二年的夏。

龙三少几乎没有变化,还是那个寒山镇里的纨绔三少爷。但这位三少爷的剑,已真正杀过人。

杀过凶徒,杀过匪寇。听说今岁开春,在十八岛还同天华门的人抢过一件重宝。

“沈老板。”

龙三少道了一句擡举。

回忆起自己那枯燥无比的砍柴生活,终于还是问出来今夜想得到答案的第一个问题——

“当初为什么要送我去三重楼?”

为什么。

沈雾停下动作,擡眸,微微一笑:“那你当初为什么要骗我?”

那颗假玉珠,骗了他十两。

“所以你就让我去当牛做马砍了一年柴!”

龙三少不可置信。

他一张青肿的脸震惊得都快扭曲了,“十两银子!你早说我在铸剑坊天天给你端茶倒水也成啊!”

沈雾:“用不着。”

话落,直起身子。同身旁的姜刃目光撞在一起,笑意愈发深。

“我乖徒儿可比你能干多了。”

-

沈雾实在不像一个年过三十的人。

过去那不为人知的经历,让他看起来满是历尽千帆过后的从容。

他应当是沉稳的,在极少数的时候。姜刃甚至觉得,沉稳得过于冷漠。

然而多数时日里,姜刃看见的沈雾,都称得上轻慢洒脱。

倾酒一杯,随性而为。

既做得春喜楼上姑娘们的一曲知音,也做得天山居中掌勺大厨的好友,更做得城东破庙里众乞丐的先生。

这是沈雾。

这就是沈雾,岁月也善待的沈雾。

他这张面容,骨相完美到极致。看不出任何风霜痕迹,连鼻尖那颗殷红小痣都是风流意。

姜刃常被这样一张脸蛊惑,一次次失神。

一如当下。

四肢百骸的血液里仿佛有不可控的东西在鼓动,震颤、奔涌。

姜刃难耐地,近乎有些狼狈地抿唇。然后面色如常地错开目光,看向沈雾的后颈。

他不爱散发,总是一根木簪束发。

夜里烛火之光昏黄氤氲,垂头作画之间,后颈展露无遗。脆弱里带着几分美。

明明沈雾什么也没做。

明明姜刃不该再看的。

可此刻沈雾还在同龙三少讲着什么,姜刃却已听不清。

他思绪飘飞,飘回了很久以前。他与沈雾,也曾那么近过。

近到他触摸过他的后颈,与他青丝缠绕,身影重叠。

那是在沈雾酒醉的雨夜,在那青纱摇曳的绵软榻间。

-

那时是开春,冰雪在碧绿盎然的春意里消融。

沈雾开门,于露水清晨迎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客人。

她说:“我、我要卖剑。”

买剑的人比比皆是,卖剑的人却太少了。这人还是位姑娘。

沈雾让她进了坊内,又看了她的剑,摇摇头,说:“不买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姑娘不可置信,霎时擡头。到这一刻,沈雾才看清,她脸上有块胎记。

从额头一直到右眼角,直至往下接近鬓边。如同面具。

沈雾有些讶然。

这样讶然的情绪传达给了姑娘。她一怔,额发抖动,飞快又垂下头。

沈雾握着茶盏的动作一顿。

或许是有些惶恐,姑娘双手都不自觉搅在一起,在身前轻轻地揪着衣裙。

“我的剑,很好的。”

她有些郑重地,又重复了一遍:“阿姐说,这是把好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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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确实只是一把铁剑,没有任何特殊。甚至是瑕疵品。

沈雾如实告诉了姑娘。

姑娘呆愣愣地抱着剑,站了片刻,最后还是轻声问道:“不买么?”

沈雾咬了下笔头,在书册上勾勾画画,头也不擡朝屋里喊一声,让姜刃出来。

“你看看,买不买。”

铸剑之人听过太多剑的声音,看过太多剑的破裂重铸。

姜刃还太年轻,他看一眼,仅仅知道这是一把铁剑。

但不知道这把普通的铁剑,用的什么铁,是多少工序,误在哪里。

沈雾这样有意教他,良心发现不做那毫无师德的师父的机会实在不多。

姜刃沉默着,接过了姑娘手中的剑。姑娘小心翼翼地挪挪脚,退开一些。

虽然是开春,但寒冬冷意尚未完全消去,这样的清晨,仍旧不暖和。

姑娘却穿得很单薄。手上冻疮痕迹明显,指尖是红的,皮肤皴裂。

便是脚上那双绣花鞋,花色都不一致,缝缝补补的式样。

然而大概是为了来卖剑,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,一头青丝是梳得极归整的。

姜刃扫了一眼,想了想,说:“可以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