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
待沈雾几人行至双面鼓时,他一眼便瞧见了等待的丁晚春。
这个少年,看起来等待很久了。清晨露珠似乎也凝在他的肩背,凝在他那青涩面孔上。
“沈先生。”
声音有些哑,尾音微颤。近乡情怯,倒是不敢踏出一步。
沈雾先行笑了笑。
他走上前去,如今快与自己一般高的少年,还是那么笨嘴,躲在壳里,触须紧缩。
“长高了。”沈雾说。
丁晚春于是也缓缓笑了。
他心中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骤散,眉眼舒展,梨涡浅浅。
这个面容端正的少年郎终是舒出一口气,轻声道:“沈先生,别来无恙。”
-
沈雾在丁晚春心里,一直是不同的。可以说亦师亦友。
他尊重敬佩他,甚至是崇拜。
然而不是因为他乃天下第一剑,只是因为在那个无人伸出手拉他一把的冬日,沈雾红衣似火,云淡风轻地让他站起来。
然后他站起来了。
断指、悟性低,这些都没关系。学不了剑也没关系。
他只要扫好地,只要做好一件他认为对的事,就已经很好了。
怨怼、愤恨,这些在小小少年的心里真实存在过,后又随风而逝。
沈雾带给他的,是令他此生变得更加明确的那些东西。
-
丁晚春的礼物,还藏在身上。
他知道这时候可以将礼物送出去了,犹豫片刻,最后却改了主意。
对视片刻,倒是沈雾先行拿出匕首送给他。
岑平安打的匕首完全是按照沈雾的要求,匕首手柄处还刻有一个“丁”字。
丁晚春霎时擡眸。
“不好使剑,用这个。”
沈雾递给他,兜袖慢悠悠道:“京都巧匠打的,试试可称手。”
丁晚春没有收到过礼物。
他还年轻,学不会掩饰情绪,小心翼翼接过去,在掌心轻轻摩挲。
冰凉精美的外鞘,拉开来,是泛着凛冽寒光的刀身。
“谢谢沈先生。”他默默垂眸,红了眼眶。
-
大金刚站在后面,一眼扫过这场面,目光随即落在远处。旁边邓太一砸吧砸吧嘴杵他手臂。
他也看沈雾二人,看过了,又说:“你儿子逗鸟。”
大金刚儿子名夏溪。
这个孩子同他生得一点也不像。
决定养他的那年,大金刚站在夏日小溪边,波光潋滟晴方好。
大金刚几乎是立刻就定下他的名字。
彼时慈云观的绪然道姑将孩子交到他手上,奄奄一息,呼吸薄弱。
“他日后……便是你的孩子了。”
身受重伤的母亲即将赴死,她保护不了他了。
大金刚凝视她,双膝跪地。泥土松软,血迹渗透进去,已猩红一片。
他双臂收紧,沉声应好。
或许是血脉相连,襁褓中的婴孩忽的哇哇啼哭。绪然道姑慢慢扬起笑来,一行清泪无声而下。
“大金刚……”
血是止不住的,她启唇,几番欲言都没能够。
然而大金刚擡眸,一字一句:“我知道。”
这件事没几人知晓,但他的眉眼实在太像绪然道姑。江湖众人私下议论,却未曾得知孩子生父的消息,渐渐地,就没人再提起。
一直放不下的,大概只有玉仙楼那一位红娘子。
听人说,她恨极了少林寺。
-
夏溪被大金刚养得不错。
他毕生所学都教给这个儿子,如同疯剑邓太一。
他们教养的,都不是自己的孩子。
不过邓太一么——
大金刚看过去,夏溪正在看鸟,指尖一点一点,欲伸不伸。珠珠也站在旁边看,她不会说话,笑弯了眼睛。
邓太一的闺女养得精细。
珠珠。他看重至此,要为她取这样珍贵的名字。
“你既是为她寻了剑,便明白该放手。”
众人口中疯癫到头的邓太一眸色深沉,大概是不想听这样的话,斜他一眼,“那是我闺女。”
“你也知道是你闺女。”
你邓太一不拘小节,闻名江湖,仇家不多,但也委实不少。
你的掌上明珠,倘若有一天离开你,她要如何自保?
你也知道,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。
邓太一不言语了。
他收起总是阴测测的笑,眼角皱褶仿佛也沉默。他望向珠珠,那是身为一个父亲难以割舍的担忧恐惧。
如果可以,他愿意一辈子都为她撑起那片自在翺翔的天。
可惜不行。
他老了,属于他的江湖早已过去。所以即便嘴上再怎么说,邓太一也放任珠珠跟着大金刚去了洛迦山,也由着她来了水云涧。
他比谁都明白,他的珠珠,需要的是一把能够保护自己的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