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剑
沈雾当然会去水云涧。
但在那之前,他还有别的事。
首先,他需要拿到匕首。其次,他要见一见诗剑。
照旧是清晨,沈雾在街头出现,慢步而行。姜刃跟在他身边,一如既往的安静。
岑平安远远瞧见人,站起了身。
方才在看猫,蹲着,猫仰头看他,在他身边蹭来蹭去,尾巴也扫来扫去。毛茸茸又暖呼呼。
岑平安想摸一摸,到底没动。
沈雾走近了,挑眉问:“打好了?”
岑平安默了一默,将东西递过去,低声说:“多谢。”
没说谢什么,是谢这一切。
沈雾把玩匕首,十分满意,轻笑道:“彼此。”
他转瞬擡眸,启唇:“不过——”
“此去一别,你孤身行走,难免有险。我让阿刃送你一程,待到玉仙楼,就算你我两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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姜刃是在第二日吃了早饭离开的。
他唤他一声师父,说徒儿必会成为天下第一剑。
沈雾应好,立于石阶上,伸手,拂去他肩头飘飞落叶。
师徒俩分开的这一日,并未有过多言语。
姜刃只是深深看他一眼,那双眼睛里,压了太多汹涌沉郁。
沈雾想了想,说:“一路顺风。”
他经历过太多别离了,完全可以毫不费力地笑起来。然而这本也是值得高兴的。
姜刃明白。
所以他也略略扬唇,目光坚定地道了句师父保重。随后转身,护送岑平安一同离去。
原本沈雾是想与姜刃一道走,算着日子,正好能赶上灵剑子生辰。但他临时又有了别的打算。
他要见一见诗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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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日沈雾前去青霄小阁讨墨宝,一是为了寒山镇那武家双生子的愿望,二是为了探口风。
他知道,是青霄公子劫走了人。
在京都闹出这么大动静,简直猖狂。梁帝震怒,扬言捉住人,格杀勿论。
在关乎于止寒的事上,这位掌握天下人生杀大权的皇帝,几乎是荒唐的,是第三次颜面扫地。
“第一次,是你抛下状元郎的身份。”
沈雾捧着手炉,亭中寂静。
他望着面前这个称得上“沧桑”的后生,慢慢启唇:“梁帝点你进翰林院,你没答应,转头就回了蜀中。”
“后来你血洗混元宗,十步一诗斩人首级自此成名。”
“第二次,是你刺杀梁帝。”
他顿了顿,意有所指道:“你逃离京都,在苍州遇上彭缨。据我所知,你一直是独来独往,从不牵连旁人。”
沈雾原本只是天地看客,这世间风景故事,不是桩桩件件都值得他驻足。
风吹过湖面一般,过了也就过了。
但唯独从这里开始,他觉得诗剑这个人,值得见一面,听一听他的故事。
于是沈雾坐在这里,目光扫过他凌乱胡茬,扫过他并不算齐整的衣衫与头发。
“第三次,是你在狱中写下的诗句。”
沈雾勾唇,一锤定音:“你不满意这个朝廷,甚至有意识地参与到这一池浑水里。”
“为什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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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什么。
于止寒稍稍掀起眼皮,这个传闻里疏朗轻狂的诗剑,拨开酒囊木塞,仰天一饮。
他似乎也在思考为什么。
没人说话,就愈发静。当静到一定程度,所有感观都会被放大。
沈雾闻到了带有桂花味的酒香。
江湖上最好的酒,是东岐白家的“笑红尘”,当为仙家玉液。据说一杯便是醉生梦死,饮尽爱恨。
而于止寒的酒,只是江湖上不知名的小酒肆里打的。
沈雾却闻到了。
并不算浓郁的,非常浅淡的香。
记忆阀门随之松落一角,使得他忽然想起来姜刃,想起那个醉酒之夜某些点滴碎片。
譬如,晨起时,姜刃来不及收去的温柔视线。极少数的时候,他眼里会闪着碎光。
会让人觉得,你在他眼中,是不同的。
太过冷峻不露声色的人,所有情绪都在眼睛里。
平时不动如山难以窥探,泄露出一丝,就足以令人震动。
沈雾想,若是他们相遇在自己尚且狂傲的那些年,光是凭借那一眼,他便会毫不犹豫斩断一切。
剑客,最需要远离的就是感情,任何牵绊都会在不经意间置人于死地。
可这就是命运。
他们相遇在沈雾三十岁这一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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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不再年轻,也不算年老。
不是意气风发的二十岁,不是沉默内敛的四十岁。三十岁,是正正好的转折光景。
他历尽千帆,识得人生大道。包容的、温和的,接纳了这个在战火中受尽苦楚的少年郎。